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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一霎间,姚士杰被土地改革时群情激愤的可怕印象,吓昏了头。一大群贫农像洪水一样,涌进下堡村地主吕二细鬼的四合院里,把二细鬼挤得贴在墙壁上,向老汉要地契和高利贷的账本,那喊声使人毛骨悚然。姚士杰很骇怕自己大胆抗拒活跃借贷,激怒了春荒中缺粮的人们,由仇人郭振山领着,一齐涌进他的四合院来。当然,他可以说:“我没余粮……”“你没余粮?给白占魁借,你就有吗?”他又说什么呢?他很后悔,给白占魁借粮食,是多么糊涂的轻举妄动啊!人家一片声,他浑身是嘴,也说不过去了……

咦!透过竹门帘,姚士杰看见赤脚穿着草鞋,从街门道走进砖铺的院子里的,是高增荣,脸上既没有恼怒,眼里也不含敌意。这是怎么回事呢?咦!他看见的是解放以前,穷庄稼人走进他四合院的那种表情,一种没办法的穷人求借的表情:谦恭地站在当院,等待着主人在屋里应声。他几乎不相信他的眼睛!经常督促人们和他划清界限的,不是人民代表高增福吗?现在高代表的亲哥,投奔富农来了?这高增荣听他兄弟的话,已经有两年多不进四合院了。……

姚士杰站起,放下饭碗,走出正房的砖门台。他没有请这个赤脚草鞋客进屋。他只问:

“你来寻个啥?”

高增荣穿草鞋的赤脚,踏上砖砌的门台,竟然毫无骨气地叹息:

“唉!士杰!你不知情。要不,我也不来难为你。你知道,今年的活跃借贷没弄成……”

“你们再喊叫孤立我嘛!”姚士杰在心里对代表主任郭振山和人民代表高增福胜利地说,但是他嘴里却对高增荣拖长声说,“唔。也难怪干部们喀。这二年,弄得人全空哩。……”

毛头毛脑的高增荣在门台蹲下来了。他用手搔着脑袋,又叹气又咂嘴:

“唉!啧!你不知道我的难场。俺老二给下河沿梁生宝互助组,联络进山掮扫帚的人哩。倒是条活路,可俺屋里家在月子里,还没下炕,我走不脱嘛!”

“郭振山都没咒念的话,你小子能有几手!”姚士杰在心里蔑视梁生宝,嘴里对高增荣说:“唉,都难场喀。各人有各人的难场喀……”

人民代表他哥,眼巴巴地盯着姚士杰毫无感情的板平脸,那么难开口地一个词一个词说道:

“你,能不能,给我,借二斗……”

“哎哈!你甭光看门楼高哩。现时高门楼是空架子,草棚屋是粮仓。”

“利大小,由你……”

“啊呀!这社会谁还贪利大小哩?要是我姚士杰有粮食,和前二年一样,自报出来,叫村干部给大伙分配去,多光荣哩!”

“那,你的路宽,能不能,问你的亲戚、朋友……”

“我给你打听打听,可不准有啊!”

整个前晌,姚士杰努力给自己作着决定:怎样回答高增荣呢?他蹲在脚地上吸水烟,从后园的井里绞水,在马房里垫土,那半旧的破了底边的瓜皮帽下面,脑子里有两个姚士杰在争辩。这个姚士杰反对给高增荣借粮:他兄弟高二是姚士杰所痛恨的人;但是另一个姚士杰赞成:高增荣是个鲁笨人,有奶便是娘。当村干部能给他解决困难的时候,他就“和富农划清界限”;活跃借贷一没指望,他又投奔富农。

“这号人,有用。”姚士杰对自己说。他突然想到高增荣在高增福的互助组里,隐隐约约觉得,似乎通过人民代表的哥,可以报复人民代表,稍稍地解他心头之恨。……

“郭大!你的咒儿念完啦!”他独自一个人突然又对他的仇人郭振山说话,“郭大!你光剩下互助合作一个法儿啦!这个是软法儿,我不怕你的。只要公家讲自愿,你治不住我。我看你也不指望着拿这个法儿整我!”

想到这里,姚士杰从心里到皮肤,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。好像吃了一服什么药,他吸水烟,在井台上绞水,在马房里垫土,都特别带劲儿。甚至于咳嗽的声音,也比往日大些,吐出去的痰像出了膛的子弹一样。他站在砖门台上,双手叉着粗壮的腰,显出一种恢复起来的威势。

官渠岸缺粮户看见活跃借贷没指望,又见代表主任没什么表示,大部分入了高增福组织的掮扫帚伙伙。但在吃过晌午饭以后,又有一个糊涂虫,溜进了官渠岸西头的四合院。

姚士杰大胆起来,产生了一种竞争心,想吸引少一些人参加掮扫帚。他把自己变成一个热心帮助困难户度春荒的人,富于同情心和互助精神。他心里再没有什么顾虑了。他觉得没有必要蹲在地上谈叙半天套子话,既烦絮,又耽搁工夫。他没多余的工夫,要出去给婆娘打听熬月子女工。他做作出痛快的笑脸,直截了当地问来访的人:

“你寻我是不是想借几颗粮食?”

“嘻嘻,你真有眼……”

“要几斗才能接上青稞上场?”

“三斗差不多了……”

“我没粮食!说响!我没粮食!我明日在黄堡镇上,给你打听一下,看俺亲戚有没?要有,你多跑几步腿,去镇上背一下。”

“这可劳你的神了……”

“唉!到这困难的社会啦,能看着好乡亲受熬煎吗?可有一样:甭给人吹,惹得风一股雨一股。”

“咱不是娃子……”

“就说是你自己打听的!”

“对。明白。”

姚士杰非常满意“困难的社会”这个词儿。他本来想说“困难的时节”,但到嘴边变成了“社会”。人的心理真是奇妙,“言是心声”,一不假。他努力注意这个没骨气的贫农,听了“困难的社会”,脸上没有特殊的反感。他更加大胆,更加畅快了。

这天后半晌,他本该出去给快要“上炕”的婆娘,打听一个熬月子的女工,却留在家里迟迟不走,在后园里整菜地,希望有更多的困难户来找他。他从缺粮人愁楚的脸上感到快乐。他把和告债的人谈话,当做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享受。共产党不仅剥夺了他的这种享受,几年来,他一直在一种不安的罪犯心理状态下混日子。现在,他摆脱了这种心理状态,感觉到天高云淡、风和日丽的春天特别畅快!从前,每逢春荒时节是他最快活的日子。现在,时轮又转回来了吗?他在被划清界限的孤立中局促够了吗?他可以伸一伸腰,抬一抬头了吗?当他还住在四合院里,当他前楼上有那么多粮食的时候,他总是觉得自己比郭振山优越得多。要不是郭振山仗着共产党员四个字大喊大叫,他从心里不服气他——“谁手里有粮,谁是村里王!”正是这样!前两年活跃借贷时,困难户在春荒中吃着姚士杰和郭世富的粮食,却记着郭振山的人情;现在不行了,土地证到了掌握粮食的人手里头啰!

姚士杰的劳力是很强的。他眨眼工夫,在后园里整出了种茄子和种辣椒的地,用小锄给韭菜松了土,给两架大葡萄浇了水。他干一气活,吸一阵水烟。他一边蹲在井台上吸水烟,一边计算他转移到黄堡的粮食,计划着每一个集日,他专门蹲在黄堡街上放粮食,嘴里说是旁人的……

“士杰,”他妈嚅动着厚嘴唇,问,“你还不出去打听熬月子的吗?”

“去呀。”

“她身笨了,该息着啦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老婆婆用欣喜的眼光观察儿子。儿子的难受就是她的难受,儿子的快活就是她的快活。现在,她已经明白儿子为什么给白占魁粮食了。她已经从儿子放肆的咳嗽声和空前的干劲,觉察出儿子情绪上的变化了。这种情绪也感染了她,鼓舞了她,她忍不住口,厚嘴唇一颤一抖地问:

“你,都应承下了?”

“我应承下啥了?”

“咱有那么多粮食吗?”

“好你哩!你甭打听闲事!”

“娃呀!你甭瞒我!我满年四季不出街门,走不了风。你当心咱的邻居!”老婆婆用肥囊囊的下巴,指着高增福的稻草棚。

“我不怕他!”

“阿弥陀佛。你当心他!”老婆婆蹒跚地回到前院去了。

姚士杰蹲在井台上,手里端着白铜水烟瓶,盛气凌人地对一只水桶说:

“高二!你给共产党骚情顶了啥?到这阵你还那么积极,想叫共产党给你分配个婆娘吗?”

高增福的不幸,是姚士杰最称心如意的事。向土改工作组提供姚士杰放高利贷的材料的,是高增福。在四邻中经常督促大伙和富农划清界限的,也是高增福。在姚士杰看来,土改以后高增福死婆娘,是老天替他报应。

“土改拔了我姚士杰几根根汗毛,你高增福就没婆娘了!”姚士杰很满意地想着,根本没把他从前的长工放在眼里。现在,他一感觉到自己重新有了力量,心中就萌起一种难以克服的报复欲……

姚士杰在官渠岸的村巷里走过去了。不要说他心中的快活不能不反映在脸上吧,就是他前楼上的那些粮食,也反映在他的腰背上,走起路来特别带劲儿。他的三十来亩稻地,他的枣红母马,他的在蛤蟆滩的草棚屋中间如同神庙一般的四合院,在土改的浪潮中曾经成为他心慌的因素,现在却和从前一样,给他增添精神了。

他非常的满意自己“有眼力”。早先他曾经稳定自己说:“忍住吧!能站着,也能蹲下,才算好汉哩。光能站着,不能蹲下,是二杆子。世事总要定的,它不能老这样紧张。蹲下,往后还能站起来;不蹲下,人家就要把咱打倒了。”他认定他在土改运动中蹲了两年,现在是重新站起来了。

他觉得村巷里遇见的人,看他的眼光似乎也变了,似乎没有从前那么强烈的敌意了。虽然全蛤蟆滩一百多户人里头只有两个人向他求借,这使他略微有失望,但他对形势的变化,基本上是满意的。

郭世富从官渠岸东头迎面走过来。离老远,姚士杰就招呼:

“世富叔哎,到哪里去呀?”

“到下堡村去。”郭世富说,抬起略微有眯缝的眼睛,看看富农眉飞色舞的快活模样,“你到哪里去呀?”

“我屋里家快上炕了,到稻地滩里打听一个熬月子的。咱们一块走。”

“走嘛!”郭世富现在同意了。

姚士杰看着老汉,忍不住笑。在查田定产、颁发土地证以前,这个大庄稼院的家长,准会想个什么借口甩开姚士杰,如果在看见他的时候,已经来不及从岔路上躲开他的话。姚士杰现在既然重新做了债主,他和地主有了很多佃户、军阀有了很多的士兵是一个劲儿,不由得想嘲弄嘲弄这个比狐狸还精滑的老汉几句。

“世富叔,”他笑眯了眼问,“你这阵和我一块走路,不嫌我的成份不好了吗?”

郭世富不自然地笑笑。

“你小心着!”姚士杰继续开玩笑说,“你小心和我说上一句话,你自己也给划成富农着!呵呵呵,前两年,你比贫雇农和我的界限划得还清。”

这句话碰到了郭世富的疼处,老汉的皱纹脸严肃地辩解说:

“好你哩!不是咱没情没谊,是世事不对头喀。你看,这阵不‘斗争’了,我就该不躲避你了吧?”老汉说着,谄媚地一笑。

姚士杰想起这个解放前常常和他商量村事的人,解放后拼命巴结他的仇人郭振山,他几乎忍不住要挖苦他几句,让他心里难受难受。但是一想起郭世富巴结郭振山是虚情假意,虽然外表上和他姚士杰离得远了,而内心还是挨得近的,他就又打消了挖苦老汉的意思。可不是吗?土地证一到手里,郭世富就疏远了他的仇人郭振山,在对待活跃借贷的事情上,公然和他一致行动。既然人家已经和他重新靠拢了,他又何必说些叫人难堪的话呢?

蛤蟆滩的两座四合院的两个当家人,一前一后在稻地中间的草路上走着。春天下午,已经到了西边峪口区和渭边区天空的日头,把他们挨得很近的身影,投射到稻地里复种的青稞苗上。

“活跃借贷没事了。”郭世富欣喜的报告。

“当然没事了!”姚士杰在前头走着,自负地说。

“我去看看河那岸的各行政村,发动起没……”

“甭看!当然发动不起来!前两年,人都是怕情,怕斗争哩。凭你的良心说,你郭世富情愿不情愿把粮食成几石几石地挖出去,让村干部给人借?你自己是傻瓜,不识数吗?”

郭世富苦笑一笑,表现出他不情愿又没奈何的意思。

姚士杰掉头看看走在后头的郭世富的表情,更加大胆地发挥他的评论:

“你思量思量:这伙穷鬼,分了财东的地,喊共产党万岁;借了咱们的粮食,也喊共产党万岁。讲理不讲理?”姚士杰说着,竟有委屈。

郭世富慌忙左右前后转动着春天摘了毡帽的脑袋,看看左近的稻地里和草棚屋外面是不是有人。虽然土改的浪潮已经过去,村里已经平静下来,但是见姚士杰这个危险人物,嘴里发出这样爆炸性的论调,郭世富心中悸动。

这时候,他们周围的稻地野滩里,没一个成年人。有几个男女娃娃,在稻地塄坎上挖野菜;有几个娃娃在拾柴禾;还有几个娃娃在渠岸边放牛。他们听不见这两个行人说话,也不注意他们在一块这个新现象。

“算哩!算哩!”郭世富劝姚士杰说,“过去的事,就甭提哩。没斗争咱,就谢天谢地哩。”

这个曾经和郭振山一块说“咱”的人民代表,现在竟然和富农亲切地说“咱”了。姚士杰听了心里很舒服,不由得掉头一看,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来。

他带着胜利者的心情,向郭世富打听他的大仇人郭振山的近况。

“软哩!”郭世富紧走两步赶上来,和富农并肩走着,欣喜地低低说,“软哩!听说挨了卢支书的批评,有两天不出街门哩。”

“为啥挨卢支书的批评呢?”姚士杰有兴趣地问。

“党里头的事,咱不知情。”郭世富低低地说,“看情形,是嫌他对互助组不真心。下河沿梁三老汉那小子梁生宝,这时可红了。”

“那算啥东西?看他连骨头有几两重吧!”

“咦!”郭世富警告,“可不敢小视他。他没俺振山老大咋呼得厉害,心里可有钢!他把咱滩里困难户的生活问题儿,担在他肩膀上哩!”

于是,郭世富又和姚士杰谈起“百日黄”稻种的事情。梁生宝互助组稻麦两熟的计划,紧紧地吸引了这个毕生给土地打主意的富裕中农。他用抒情的调子对富农坦白:他曾经把稻地里复种麦子当做一种美妙的梦想,在脑子里装了几十年。现在,想不到一个年轻小伙子,要走在他头前了。他又说,梁生宝互助组为了挣来实现稻麦两熟的肥料,必须进秦岭里头上刀山割过竹子的茬,如同刀子一样。而他只要到黄堡粮市上粜些粮食,就可以叫老三吆着胶轮车拉肥料回来了。他毫不费劲儿就能做到的事情,却眼巴巴地看着人家梁生宝碰破头地愣干,他心里不舒服。他曾经在正分稻种的梁生宝草棚院留连盘桓,想高价买一斗稻种,梁生宝不给他,这更使他心中结起一颗疙瘩。他输不起这口气!

“要不是我今春上盖了三间楼房,”郭世富不服气地说,“我非亲自到郭县去买回来‘百日黄’不结!”

他说得姚士杰在路上转向他站住了,用严峻的眼光盯住他:

“那稻种果真好吗?”

“不赖。”

“咱这里的地气能行吗?”

“全在秦岭底下,怎么不行?”

“干!”重新活跃起来的姚士杰,胸中燃烧着渴望报复的烈火,猖狂地说,“干!你给咱到郭县跑一回,路费咱按稻种摊!咱两家的稻地合起来,有他梁生宝破烂互助组稻地多。甭叫这小子独独成功了,在村里卖嘴。”

“对!我就是这番主意!”郭世富胡子嘴巴上也来了劲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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