卖房子推销幽默段子(卖房子有才华的段子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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卖房子

李直

春水记得,自家在沙坨梁村的房子,是本村人赵丙乾买了去。虽然此事过去了四十多年,他还是能马上就忆起赵丙乾的模样。光头,圆脸,一身结结实实的肉,两只眼睛向外鼓着,像两只玻璃球,人们说他长了一双牛蛋子眼。他有个外号,叫“大眼贼”。

那年,春水九岁,春水父亲做了个主,打算全家迁居到离沙坨梁二十里外的另一个村子去。临搬家的前一两个月里,赵丙乾几乎天天到家里来。一般都是晚饭后,尚未掌灯,他就踢踢踏踏的进门了。入了大门,他便开始打量菜园和牲口棚圈,还有鸡架鸭棚。

太阳已西下,满院子弥漫着暮霭,麻雀乱飞,乌鸦回巢,蝙蝠也出来寻食。赵丙乾打量了一会儿大白菜,大声说:“我住的那个院,啥也长不起来。种萝卜不长疙瘩,种白菜,不卷心,种土豆吧,你说怎么着,秧挺壮,根挺粗,啥也不结……”

他这么说话,不点名不道姓,也不管院子里有人没人,大声的空说,就像有人站在他对面似的,或许还不止一个人。“要说呢,也不少费事,春天挖,一锨一锨的挖个遍,一寸都不敢马虎。挖完了,晒干了,砸坷垃,一锨一锨的拍碎。这还对不住它吗,嘿,就是对不住,它就是啥也不长,你有啥办法。你怀疑我不上粪,那你就想错了,猪粪,羊粪,鸡粪,一点都不遭践,都起出来,倒了,发了,捋上,和伺侯活爹似的……”

赵丙乾肩宽体阔,胸腔像个大风箱,共鸣强烈。他这么一阵子吵嚷,不仅母亲听见了,春水等全家人听见了,就连西院的韩家也听见了。这时总会有个声音应和他:

“菜棵不长,自有它的脾性,怕是雨水不应时。”

“嫂子,那雨水有偏有向呀,它往你这院下,不往我那院下呀?”赵丙乾一听有人帮腔,便立刻来了精神,“人们都说隔道不下雨,可依我看老天爷没那么偏心,哪场雨也没落下咱。就是我那个院就是不填和人。种啥啥不长,想啥啥不来。”

“丙乾呀,大兄弟,话可别这么说,啥地长啥苗,明年换换样儿,种点谷子高粱,也许就收了呢。”

这是母亲在安慰他。

其实赵丙乾说这些话,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他故意撇下母亲的话茬,另开一条小道,说起了别的。

“我那院,进门就堵眼。也不知我爹是咋想的,开北大门。你说说,咱沙坨梁一百来户人家,谁家开过北大门?谁家看着后房檐进院?也就我们这一家吧。别人都是出东门迎春风,出南门迎太阳。嗨,我们一家可好,出北门。出北门迎啥呀?迎了西北风了。不是有句古话吗,喝西北风。我家那院大门正对着西北风,出门就喝西北风。”

这么说着话,赵丙乾已走到院子中间了。春水记得,那年,家里已把南大门改成了东大门。从大门进来便是一个东西向狭长的院落,一眼就看见菜园南墙根的三棵杨树,又粗又高,高高的树捎处,架着乌鸦巢,暮色中,它幻化成了墨黑墨黑的圆点。

“不长菜棵,不长庄稼,也就罢了,”赵丙乾瞄了一眼大杨树,说,“连树也长不起来。咱那古语是咋说的?”赵丙乾问。看样子他是在问恰巧站在近旁的人。站在他旁边的,有时是母亲,有时是父亲,有时是祖父祖母,或者姑姑叔叔们。即便是春水春草这样的小孩子,他也会认真的发问。若没人在近旁,他便会面向拴着的毛驴————春水记得当时家里养了一大一小两头毛驴。见没人回答————其实是根本答不上,人们不知他指的是哪一句古语。若对着毛驴就更不可能得到答案了。他就会自己回答道:“古语是这样说的,栽下梧桐树,引来金凤凰。我那院子,别说梧桐树了,杨树榆树都栽不活。栽几棵死几棵,年年栽年年死。别说金凤凰了,连家雀都引不来。老鸹也不来。倒来夜猫子。”

这一席话,说的人们一阵子笑。母亲顺便接了一句:“丙乾呀,大兄弟,这种话,往后可不能再说了,莫说没这么回事,即便有,也不能往外说。咱沙坨梁这地方,出门沙土地,进门沙窝子,薄得和张纸似的,能长啥呀。别说你那院子长不出梧桐树,谁家的院子长不出来,也招不来金凤凰。咱就是庄稼人,守着沙土地过日子,年吃年用罢了。东院西院,前街后街,都一样,差不了多少。”

其实,赵丙乾没别的想法,只是想买春水家的院子。本来,他住的那院落也不错,在后街,三亩多,挺宽敞,东西邻居也都挺和气。可不知为啥,他盯上了春水家的院子。理由有许多,这么随便说出口的,可能还不算是最核心的。

有一段时间,除了下雨阴天,赵丙乾几乎天天都到春水家来。沙坨梁这种地方,降雨量极小,一春一夏都下不了几场雨,秋天里,几乎就见不到雨了。响晴的天,为赵丙乾到春水家串门创造了条件。

赵丙乾到春水家来,从不进屋,只在院子里转悠,说些没完没了的废话。不过,母亲还是从中嗅到了埋在深处的心思。有一天,母亲小声的嘀咕:赵丙乾怕是看中咱这院子了。咱这院子有啥特殊的呀,和他那院子也没啥不一样啊,都是沙土地,都是沙窝子,都是土房子。

母亲猜测,赵丙乾前看中的,不是房子,不是院落,也不是风水,而是一种她一下子无法言明的东西。经过了许多年,赵丙乾的二闺女考上了高中,到城里去上学了,母亲才断言:赵丙乾就是比别人有眼力见,不一般呀,搬进了咱家的院子,就出了个高中生,晚生下辈就有识文断字的了,虽说是个丫头,也算有了只出头鸟。咱那院子,有咱留下的东西。但究竟留下了什么东西,母亲没说明白,大概也说不明白。

沙坨梁的人们喜欢串门子。在这个村庄里,天天坐在自家的炕头上不出屋、在自家院子里转悠不出门的人,才是另类。人们你家串我家,我家串你家,似乎乐趣无穷。但是串门子的人不一样,也有频与不频的程度上的差异。赵丙乾是串门子频率最高的一个。有人夸张的传述,赵丙乾除了睡觉,基本不上自家的炕。吃饭时一只脚立在地上,另一只脚蹬住炕沿,急匆匆的扒下两碗饭,撂下碗筷就走。干啥去?串门子去。

有那么一段时间,即在春水一家预备迁往外村的一两个月里,赵丙乾成了春水家的常客。有人传言,比那更早的一段时日,赵丙乾就经常到春水家前后左右转悠。比方说,他会从西边走过来,慢慢的从春水家院墙外走过,半步半步的挪,目光越过人头高的院墙,打量着黄土房的后檐。

其实,春水家的房子,和沙坨梁别的人家的房子,并没有明显的区别。抹了一层草拌泥的黄土墙,车轱辘园的房顶,眼皮薄的房檐。麻雀在屋檐下营了巢,太阳一落,它们就急急地躲进去。这一切,都和别的人家没有两样。

可赵丙乾却自认为看出了门道。他还有自己的说道儿:“丁家那房子,知道不,和咱们不一样。”人们听了,一阵哄笑:“得了吧你,黄土墙,秫秸盖儿,连荆笆都使不起,里里外外都见过,和咱一样,没差别。皮一样,瓤也一样。墙,是咱打的,上笆那天,咱也去了,没见着啥不一样的。你呀,睁着眼瞎说。”

赵丙乾听了这样的抢白,眨了眨眼睛,努力的思考了一会儿。问:“你们都睁大眼睛看看,哪家房顶上不长草?”他环顾在场的人,双目炯炯地逼视着,强迫别人回答。人们不得不承认自家房顶上确实长了草,有的人家还长了炸不楞。然后,赵丙乾说:“我家房顶也长草,星星草扫帚草灰灰菜,都有。人家丁家房顶就没长草,寸草不生,是不是?”

人们努力的回想了一阵子,互相用目光印证了一下,点头表示同意。

“你们想想啊,大荒上长草,田间地头长草,路边长草,树林里长草,那都是长草的地方,都该长,那是老天爷给野草预备下的。草是一条命不是,大凡是条命,就得给一个锥子尖大小的地方扎根。房顶就是房顶,晴天遮阳,雨天挡雨,风天避风,能长草吗?不能。不是长草的地界儿。”

赵丙乾这么长篇大套的说,时常就会把沙坨梁人唬一个愣怔。人们不知道他心里藏着是哪种鬼八卦,但又觉得他说的句句属实,不好反驳,却又隐隐的觉得他说的好笑,就偷偷地笑笑,以露出嘲笑他的样子。

赵丙乾这么吵嚷了一通,话锋一转,说到了坟茔地。沙坨梁有韩、丁、赵、吕等几个大家族,各有自家的坟茔地,有的在南,有的在北。据说都是风水先生踩的看的,都颇有“风水” 。

“我敢保,谁家的祖坟都长草,”赵丙乾看着在场的人,人们都点头。乡下的坟都堆在荒野上,哪有不长草的。“可长出来的草却不一样啊!”赵丙乾又说。

说到这里,赵丙乾顿住,人群寂然无声,人们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,互相间大眼大眼瞪小眼,满脸的迷惑。“你家祖坟上长的是什么草?”他问站在近旁的人。那人被这么一问,吃了一惊,不知如何回答,或许根本不曾细瞧过。“说不上来吧,那我再问你,草有多高?”人们被他的话牵引着,没加思索的就做了个手势,有的比画出一尺的高度,有的比画出一尺半的高度,也有的只比画了半尺。

“都是这么高,最多这么高,还有不长草的。人家丁家祖坟上的草有多高?”赵丙乾问。当然,这个问题,除了春水家族的人,没人能答得上,而这种场合,丁家人大多不在现场。

“这么高,”赵丙乾比画了一个高度,大概齐胸。见人们都惊讶,他就做了更加详细的说明。“沙麻,知道吧,坟头上长满了沙麻,一根是一根的,直直溜溜的,连个叉都不分。还有老虎刺,这么大一篷。”他环着双臂比画一个圆。

“这叫坟头上长了高草吧。”人群中传出这样的声音。有人听出了门道,明白了其中的机关。

“对了,算你说对了,人家丁家,房顶上不长草,坟头上长高草。这叫不该长草的地方不长草,该长草的地方长高草。”

赵丙乾说到这里,不再言声,而是兀自抽起了烟。秋天,沙坨梁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。风中,裹着庄稼籽粒的香气。香气和旱烟的味道混合起来,极特殊。

“你说的这些,到底是个啥意思?”有人问赵丙乾。

“啥意思,没别的意思,我是说丁家的日子,像样,底儿厚,实着。”赵丙乾答。

听到这里,人们恍然大悟。原来,赵丙乾是用这些表观特征来判断一个家庭的基本状况的。

“要说嘛,丁家的日子,倒还齐整,不缺啥不少啥,也没见着比咱强多少呀。”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异议。

“拙智,拙智才说这样的话,不走脑子才说这样的话。”赵丙乾盯了那人一眼,“人家丁家有啥都摆在明面上让你看呀,告诉你柜底儿藏了啥呀?”

“那丁家到底有啥呀?”又有人提出疑问,“都是穷社员,都上小队干活,都是一天十分工,都是一个工一毛钱,自留地都是一样多,院子也不比别人家大,粮食也不比别人多分,你说,丁家到底比咱多啥?”

“是呀,到底多啥?”又有一个人质问赵丙乾,“猪在圈里,驴在院里,鸡在架上,这些都在明处。莫不是丁家有啥东西在炕洞里养着?”

“也不好说呀。也许丁家房子底下埋着金子呢,有金矿,天天夜里挖金子。”

有人这么阴阳怪气的一句,一群人大声的哄笑起来。

更多的时候,吵嚷到此,这一阵子闲聊就结束了。串门的人四散而去,即然丁家不比任何人多任何东西,人们心里就坦然了。回到家里倒头就睡,第二天早晨吃了饭去生产队干活,心里都是亮亮堂堂的。

可赵丙乾却不这么认为。他觉得春水家自有别人不具备的东西。有一次,母亲和春水闲聊,说到了一个场景。那天,赵丙乾又来串门,恰逢母亲喂猪,就是这件天天发生的小事,天天出现的场景,把赵丙乾给绊住了。母亲常说,她对家里的猪,和对人一样精心。母亲把家里的猪分成三类,老母猪,克郎,小猪仔。

“不能让他们一个槽子吃食,要分槽喂。老母猪是单槽,克郎挤一个槽,小猪仔挤一个槽。”

那天,赵丙乾进院儿的时间,恰好撞上母亲正在给猪分群。母亲操着烧火棍,将猪们分为三伙,各自围住一个槽子,不许它们互相乱串,保证各占各位,一次也不能乱。若哪口猪想抢别人的食,只要一想,她就会抽上一棍。这中间,母亲还不停地反复加食,有干的,有稀的,有粮食,也有野菜野草。

猪们大概怕挨打,各自呆在自己的地盘,不敢越界。

“妈,你是这样喂猪的,我怎么不记得。”春水问。

“你才多大,只顾着玩,啥也不会看见的。”母亲平静的说。

难怪,在沙坨梁的那些年,每年过年,家里都能杀肥猪,还能卖猪仔,卖肥猪。

母亲站在夕阳里,盯着脚下排开的三个猪食槽。此时,她既慈爱又严肃,她会在瞬间察觉出哪口猪存有野心,想破规矩,在第一时间把烧火棍指过去,给它一个警示。

母亲做这种家常的琐事颇具仪式感,不仅春水等人有这种印象,外人也都看得出来,只不过他们没读过多少书,不会使用这种词汇和句法。

春水家的院子里,春夏秋冬四季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都氤氲着平和安静的气氛。这种平和安静中,人们似乎感觉到还隐着另外一种要素,是若有若无的庄重,是似是而非的严肃,还是日日夜夜不曾改变的、从未言明的规则和秩序,或许是深藏在言行深处的某种操守。不曾有任何人说明白过,但人们都觉得似乎存在。而且只是似乎。

还是回到母亲喂猪的事上来吧。就是这个活计,让赵丙乾感到意外。春水家养猪,每天早午晚喂三次,和人吃饭一样,一顿不少,而且时间相当固定。除了正月初一早晨推迟半小时外,剩余的那三百六十四天,保证按时开饭,前后相差不会超过十分钟。一般是这样:母亲分别在三个或两个猪食槽内填了食————此时的猪食,保证是冒着热气的。然后打开猪圈门,五六口猪,有时甚至超过十口,疯着癫着跑出来,它们吵嚷着,吼叫着,互相拥挤碰撞着,一路狂奔。母亲慈爱的看着它们,大声的骂着它们,紧随在它们身后,快步赶过来。当然,手中握着的,是一根榆木烧火棍。

春水家的克郎,都是自家的小猪崽喂大的,自出生就在严格的管教下,自然不敢违规犯戒。拱错了槽子的,都是那些不懂事的、尚未告别童年的一尺多长的小猪。它们刚离开小猪崽的岁月,正值懵懂无知,母亲对它们的管教格外严格。不准它们闯入老母猪的槽子,更不准它们东张西望。它们必须老老实实的吃自己的食,否则就会挨一棍子。当然母亲这一棍子下去,也是仪式性的,她不会打的太重。

“打狠了,打常了,长不胖。”母亲经常这样说。此话有没有科学依据,春水不知道,在母亲的经历中,是否有过直接体会,她未曾明确的表达过。大概,母亲认为,养猪养羊养鸡养驴和养孩子都是一样的,不可以常打,更不可以用力气打,因此别看她手中握着烧火棍,却不是用来殴打的,那只是一种警示的象征物。

在母亲看来,猪和猪之间,与人和人之间,有相似之处。有强壮的,有孱弱的,有凶悍的,有温和的,于是母亲便会有意照顾那种可能受欺负的、抢不上槽子的猪。她手中端着一个葫芦瓢,瓢里装着玉米渣或高粮糠,有时也会是碎米子。她从中抓起一把,向那头最凶悍、最强壮、胆子也最大的猪示意一下。然后,猫下腰,撒在一口弱小的猪的嘴巴下面。她用这个行为告诉凶悍的那个:少欺负人。

一年一度,只要卖完了小猪崽儿,留下来准备喂年猪或卖肥猪的克郎,母亲都会给它们起名字。在春水的记忆中,母亲颇具这方面的才华。她所起的名字,恰如其分而且易记易辨识。有的名字来自外观状貌,有的名字来自脾气秉性,有的名字来自行为做派。形形色色,五花八门,而且从不重复。凡卖掉了的和过年杀了的猪,名字也都随它们消失,不会再出现。

母亲给猪们取的名字,可以写成一本小册子。比如“豁耳朵”“花屁股”这样的名字,肯定来自外貌;“二蹶子”“胡呲牙”肯定来自性格做派。母亲取过的名字,其中几个,会走出家门,被人们安在沙坨梁的某个人身上。比如“斜眼儿”,就让一个喜欢翻白眼的小伙子继承了,“拱地贼”则关照了一个有小偷小摸行为的人,“傻老黑”代替了一个厚道憨实的男人的名字。

沙坨梁的人们,都抢着订购春水家的猪仔。手头上逢着有钱,便预付现金。若钱不凑手,便背了三十斤谷子来。理由很简单:春水家的猪,吃头好。

“吃头”一词,在沙坨梁人的心目中,原义可能是食欲。意思是这样的猪不挑食,逮着什么吃什么,吃什么都往撑里吃。老母猪刚刚生产,人们就上门了。带着钱的,递钱,背粮食的,把粮食倒进囤子里。

“我要这个,背上有白花的这个。”

“我要这个白肚皮的。”

……

有时,人们也会因种猪的来历而犹豫。那时候,沙坨梁的百姓家是不养种猪的。老母猪发情了,母亲便会赶着它,到上下左右的村子里去“寻亲”。母亲在这方面有自己的标准,决不乱来。对种猪的挑选,她说“我得相中,不能剜到篮子就是菜”。

“老百姓养的,得打听打听是啥样人家。生产队的种猪,也得看看喂猪的是个啥样的人。”

老母猪受孕后,母亲便在两件事上下功夫。一是加强营养供给,二是向人们介绍种猪。

“田家的跑卵子(指公猪),”母亲这样开了头,接着便是对田家的过日子之道的详细说明。她认为,种猪的生活环境会影响它的脾气秉性,性格特征。

“人家那日子过得,那叫瓷实。高院墙,小门楼,深宅大院的。配一回十斤小米,少一两都不行。一进院,你猜我看见了啥?”母亲说到这里,故意卖了个关子,无形中集中了听者的注意力。

“两垛羊草,两大垛,小山似的。那不都是一棵一棵的割来的吗?一捆一捆的背回来的吗?要不是心里有算计,手脚不辞辛苦,那草会自已跑到家里来?”

母亲的言外之意是,勤劳人家养的猪,不会嘴馋手懒,不会偷奸耍滑,一定会一五一十的吃食,扎扎实实的长肉。这是母亲独有的逻辑,她坚信不疑。最重要的是,听者也深信不疑。

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,关于种猪的信息,在沙坨梁广泛传播。甚至公猪母猪的交配行为,也会一丝不落的传达给乡邻们。母亲说,在这种事情上,她绝不说半句假话,“那就是坑人”,母亲正色的告诉家里人。

在母亲的描述中,自家老母猪和公猪之间的交配,不亚于恩恩爱夫妻的缠绵。“只要进了圈,不用你管,它俩就和认识多少年的似的,和老夫老妻似的。”母亲指的是公猪和自家的老母猪,“那个跑卵子一点也不凶,一点也不急,是个老老成成的主儿,不做虚头八脑的事儿。”母亲告诉人们,公猪有一副好脾气、一个好品行格外重要,这样的公猪留下的后代,定会对养猪人家有好处。她使用了一个沙坨梁坏脾气男人的例子加以佐证。“那个王八蛋,脾气坏透了,又打又骂的,揍出来的,也是个王八羔子,尽祸害人。

听者一阵大笑,然后点头称是。

夏天或是秋天,母亲会有意无意的邀请乡邻到家里观摩她是如何照料怀孕母猪的。母亲会从饲料的加工制作入手,细细致致的,一步一步的表演下来,让人们相信,猪崽在娘肚子就受到了优待。

有人看了,便回家向自己的男人抱怨:“丁家的老母猪都比我强,我怀老二老三,都没有那样的待遇。”男人也不吃素,紧接着话茬就回了一句:“那你也去丁家当老母猪吧。”

老母猪下了崽,春水家便开始热闹起来。凡订购了小猪的乡邻,隔三差五就来探望一番。他们进了院,并不进屋,直奔猪圈,站在墙外,倾着身子,向里边观望。逢着猪崽吃奶,看的人就分外留心。

“哎呀,快看,我那个,抢上了抢上了。”

这是一种欢呼。

“我说,大侄媳妇,你快来看看吧,韩家的小猪把我的那个给挤下来了,吃不上奶了。”

这是一种提醒。

这种时候,母亲就会乐呵呵的解劝:“婶子,你看见的是它被别人挤,你是没看见它挤别人呀。我告诉你,这小东西,一点亏也不吃。你看看,你看看,这不,悄悄摸摸的拱上去了,掀人家后腚炮了。”

到了猪崽分窝那天,沙坨梁格外热闹。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往春水家。

“干啥去?”有人问。

“抓小猪,今天分窝。”答话的人,背上背着柳条筐。听见这话,问话的人也赶着来看热闹。

母亲这天早早的就把老母猪和猪崽隔离了。她怕老母猪亲眼看见母子分离会伤心。

来抓猪的和看热闹的,塞满了院子。

既然早就订购了,人们就都不着急了。他们进了院,先到猪圈墙外,察看自己标记好的早已订下的小猪。小猪尚在,便放心大胆的四处溜达。他们都相信母亲,届时定会名至实归,不会出差错。

“这个,向这边看的那个,是我的。”

“壮实,机灵,坯子大。”

“看见那个了吗,摇尾巴的那个,是我的。”

……

沙坨梁的百姓们喜欢吹牛,有人定论是从老辈子传下来的。这种地方最早是沙坨子,没有人烟。不知何年何月,有个逃荒的,据说可能是山东人,逃到这里,恰逢秋天,口渴肚饥,便在荒草间找东西吃。到底找到了什么东西,人们说法不一,有的说摘了几个打瓜,有的说摘了一把黄豆,也有的说是吃了一个大窝瓜。反正,吃了东西,不渴了,不饿了,就此立脚,成了沙坨梁第一个占山为王的人。

疑问来了,这个人是谁?

丁家人说他姓丁,李家人说他姓李,王家人说他姓王,吕家人说他姓吕。大伙儿都把此人归到自家的家族里,为此吵闹不断,长达几十年甚至上百年。于是,此人便在各个家族中占有了特殊的地位。关于他的能力水平、胆识魄力和远见谋略,人们各执一词,以至于节节攀升。吕家人把他说成是孙悟空,到了张家人嘴里,他就成了如来佛;王家人把他说成是太阳,到了刘家人嘴里,他就成了后羿。

或许,吹牛的风气由此而来。

“那个,盯着你的那个小猪,看见没?瞅着你看呢。脑门上有白芯的,是我的。五块钱,比别人多一块。为啥多一块啊,大侄媳妇要留下,做养才,喂年猪。我相中了,就加了一块,硬是从人家手里抢来的。这小猪,精,你信不信,它盯着你看半天了,认出你来了,它知道你?”

说这话的人,因自己多出了一元钱而从母亲手里抢到这只“白头芯”,颇为得意。他下边的两三句话,是咬着身边人的耳朵说的。内容可能是那人偷偷做的、但又被人发现了的见不得人的事。或是偷了生产队的一块木头,或是偷吃了邻居家的一只鸭子。那人听了脸一红,瞪他一眼:

“胡说,小猪崽子,咋会知道那些事?”

“嗨,你还真别这么说,别看它是个小猪崽子,脑瓜可不比你笨,人们在这院里说闲话,它就全记住了,你看,他还打量你呢?”

这是一种话茬儿。说者洋洋得意,扬言买到了最聪明的小猪,不枉多花一块钱。

“你拉倒吧你,尽耍小聪明,尽花冤枉钱,好像你那钱是大风刮来的似的。谁不知道你呀,为了省几分钱,天黑都不敢点灯,为个几个鸡蛋,把鸡屎都快抠出来了?倒在这事上大方,精,也是猪,傻,也是也是猪。一刀宰了,一锅炖了,都是撑下水的货————”

这顿抢白来得及时,引来了人们一阵子无声的赞许。紧接着,这人又说:“看咱订购的那个,看见没,在太阳地儿里站着的那个,大坯子,挎肉,知道吗,精和傻,对猪来说都不重要,长肉才是正理,多长一斤就多卖五毛。你那猪脑瓜好使,人家会一斤给你六毛呀,告诉你,一分都不会多给你。”

有人笑,表示赞许,有人说这样的笑话,表示认同:

“没准呀,猪脑瓜灵光,也许肉也特别呢,谁吃下去,谁的脑瓜也灵光。”

“灵光个屁,最后都是一泡屎。”

这样吵着嚷着,母亲就走过来了。春水记得,她这一路走来,并不容易。院子里挤满了人,而且个个都要打招呼。叫叔叔婶子,叫哥哥嫂子,叫大兄弟大妹子,都是乡邻,都得有个称呼。光叫点什么还不够,母亲还得搭上一两句闲腔。最近几天身体不大好的,要问一句“病治的咋样了”,刚得了孙子孙女的,要问问孩子旺相不旺相,草驴下驹的人家,要说一句“黑驴驹欢实,我看见好几回了”。

春水曾和母亲在闲聊时探讨过这种情形。春水问母亲“非要说那么多废话吗?”母亲听了,十分不满:

“水啊,哪能这么说话呢?哪能说那是废话呢?一个村里住着,低头不见抬头见,连个招呼都不打,连句热乎话都没有,那还能叫人呀。家雀见了,还叽喳几声呢。”

母亲这样数落春水,是对城里人目中无人的不满。春水笑着说:“妈,看你,咋就生气了呢,我是说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事,人家小鸡下几个蛋,你都知道。”

“唉,都在一个村里住着,只隔一道墙,啥事能瞒人?好事,瞒不了人,坏事,也瞒不了人。”母亲这样说着,看了看窗外,“不像这城里,门关着,窗户也关着,嘴闭得和铁桶似的,生怕别人知道肚子里的鬼八卦。”

这就是母亲的认知水平和价值判断,谁也无法改变。

在人群中穿行的过程中,有时,在某个乡邻面前,母亲会停住脚步,多说几句:

“哎呦,大兄弟,对不住啊!别怪嫂子,怪就怪这老母猪,偏偏少下了一个,你说它怎么就这样不懂人心呢,真该打。”

“大嫂,谁也不怪?只怪我下手太晚,没捞着勺子。咱可说好了,明年,务必给我留一个。”说话的人,乐呵呵的,并无无遗憾之色。

“还说下手晚了,净说胡话。你咋不说黑灯半夜的加马掌,早晨太阳晒屁股起不来呢。”有人揭他的老底。

“嗨,你这是咋说话呢?那马掌也得有人夹,小猪也得有人抓。今年抓不着,明年抓,大不了晚一年,能落下过年吃饺子呀?”

母亲抵达猪圈门口,小猪崽们便蜂拥过来,它们以为定是有好吃的送过来了。

“孩子们,对不住啊,树大分枝,人大分家,千里搭凉棚,没有不散的宴席。你们哥们儿姐们儿再好,今天也得分开了。这一分,以后再见面就难了,认识不认识都两说着了!”

母亲没有打开圈门,而是从门上边跨了过去。她往那儿一站,猪崽们就哼着叫着围住了她,如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。

这样的时刻,母亲口袋里揣着炒黄豆。若赶上家里没有黄豆,也保证揣着炒黑豆。她掏出一把,塞进嘴里,咯嘣咯嘣的嚼,香气也就随之散出来了。

猪崽们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餐,其实已是最后一口了。它们更加用力地往母亲脚下挤,有的踩在鞋上,有的拱在腿上。

母亲待嘴里的炒豆变成了糊,就吐在右手食指上,擎着。这时,猪崽们沸腾了,吱吱哇哇的乱叫起来,甚至尝试着立起前肢,或顺着腿爬上来。被挤在后边的几个,竟要跳上前面猪兄猪弟的背。其中一个没站稳,摔了个跟头,引来了一阵子嘲笑。

“看见没,看见没,这就是你抓的猪,和你这人差不多,真是啥人抓啥猪呀。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,能抢到手的,出手,明知抢不到的,也抢。没抢着,还摔了个肚皮朝天,这叫自不量力。”

被嘲笑的人并不服气,反驳道:“话也别尽这么说,不管抢到抢不到,都要试一把,不试,咋知道抢不到。”

人们这样打着哈哈,母亲已弯下腰,把擎着豆糊的手指塞进一只小猪的嘴里,顺势把它抱起来,拍拍脑门儿,摩挲摩挲脊背,转头叫了一声,

“七叔,来,接着。”

小猪崽们肯定是猪八戒的后代,似乎连豆糊的味道都没品出来,一两秒钟就把那东西吞下去了。也就是在这同时,它由母亲双手递出来,一只柳编背篓把它接了过去。

“走喽,咱走喽,回家喽。”那个被称作七叔的人,从人群中挤出去,边挤边喊。

在这人快到院门的时候,人们才听到陷入背篓里的猪崽的叫喊。

人们都看见,母亲将猪崽递出去后,再转身时,已泪眼婆娑。人群一下子静下来,院子里,只有猪崽们的吵闹声。

第二只猪崽自母亲手中递过来时,母亲的话语饱含了泪音。她特意把猪崽在怀中多抱了一会儿,看着它一仰脖,把豆糊咽下去,这才双手捧过去给人。

再后来,已无需母亲喊人了,只消她一哈腰,人们就会自动的闪开,把这只猪崽的主人让进来。母亲把猪崽捧在手中,有时说一句这样的话:

“好好喂,别饿着它。”

有时是这样的一句:

“别打它,哑巴牲口,啥也不知道。”

渐渐的,院子里的人开始稀落了,得了猪崽的,欢欢喜喜的回家,看热闹的,也搭着闲话离去。猪圈里,猪崽也渐次稀少,最后只剩下两三只。

若剩下三只,保证有人突然返回来,求着告着买走一只。若只剩下两只,母亲就坚定地回绝:

“就这俩了,不卖了,留克郎了,自已喂,杀一口,留一口。”

买主悻悻而去,临离别时的那种目光,带着三分贼气,似乎含着这样的话:不卖不卖,哪天顺手捎了去。

或许人家只是想想,或许连想都没想,是母亲估摸的。

“咱家那老母猪,真填和人呀,”很多年后,母亲已随春水等人移居城里,她依旧隔三差五说起它,“哪窝都是十三四个,从没掉下过十一个。咱那西邻居,韩家,见咱家养老母猪卖猪崽,眼热了,也动了这个心。从咱家买了只小母猪,养大了,配了种,拉开架子等着卖小猪。你们猜,他家那老母猪下了几个崽儿?”母亲盯着春水等几个人,问他们。春草大着胆子说:“七个,妈,肯定是七个。”

“七个?瞎说,”母亲瞪了春草一眼,“下七个还能说啥呀,仨,三个。见老母猪连下了三个没了动静,韩家人就隔着墙叫我:大侄媳妇,大侄媳妇。我问叫我干啥呀,他们说:‘你告诉我,这到底是咋回事。你家的老母猪一窝十三四个,我家老母猪,也是从你家抓来的,它只下仨,这不明摆着坑人嘛。还不够棒子碴钱呢。’我笑着说,这种事别全怪老母猪,跑卵子也有责任,下崽少了,猪妈责任一半,猪爹责任一半。韩家人不爱听,大声说坑人坑人坑人,连说三四遍。”

猪仔们各奔东西后,母亲并不放心,有一段时间里,她会到买猪仔的人家去串门,和人家搭闲话。说上三五句,就会问到猪崽。人们安慰她:放心吧,渴不着饿不着冻不着也热不着,月子孩子似的伺候着呢。尽管这样说,母亲也不放心,七拐八拐的踅到猪圈边,亲眼看看才放心地回家去。

赵丙乾把母亲的这种做派,叫“过日子法儿”。他在一段时间内,见人就提说“丁家那过日子法儿”。人们顺便应了一句“丁家那过日子法好,你领着老婆孩子多去几趟,多看看,多问问,把人家那法学去,不也就过上那种好日子了吗?”

“一听这话,你就是个不知内情的人,”赵丙乾说,“别的人家过日子那些招,能学,也做得来,人家丁家那种过日子法,看得见,学不到,也做不来。”

“照你这么说,丁家过日子还有秘籍不成?谁都不传?”有人嘲笑他。

“人家丁家不是不传,人家天天就那么过日子,不藏不掖,啥都摆在明面上,可咱就是学不来,即便照那样子做,也是学了皮学不了瓤。”赵丙乾列举了韩家养老母猪的例子。“人家养的老母猪,一窝下十三个,韩家养了,只下个零头,把大堆抹了。”

这样的时候,赵丙乾便向人们透露出想买春水家院子的想法,人们又是一阵子攻击:

“人走家搬,过日子法自然也就随人去了。你买那院子顶啥用啊,院子里藏着过日子法呀。”

这种话听似有道理,但并未说服赵丙乾。他捉摸了好几天,又生出了另外一个理由:“啥地打啥粮,啥井出啥水。或许丁家也不比咱多几把神铩,只是占了个好地方。你看人家那院子的地势,南墙外是大街,是咱沙坨梁最兴通的大街。大义路啊,路过咱这村子的,无论是车马还是行人,都打这条街上过————”

说到这里,赵丙乾停下,看看身边的人们。见人们有意无意的点头,便鼓起劲头接着说下去:

“从东向西,从西向东,都从丁家门前过,这不就是兴旺之象吗?还有,人家丁家的东墙外是条宽胡同,能过四套大马车,对不对?南面东面都通达,那不叫四通八达吗?”

听了这种话,有人点头,有人摇头,也有人不以为然。

“嗨,你们还别不信。你们再琢磨琢磨,丁家的后边是啥呀?是大井对不对?是咱沙坨梁最大最深水最旺的井,咱村八成人都吃这口井的水。”

他向人群观望了一会儿,看定一个人,说:“只有你家不吃这口井的水,别人,都吃。大井就在丁家院墙外,那不就等于井是人家丁家的吗?咱们挑一趟,人家挑三趟。”

尽管挑选了这么多外在条件,人们还是对丁家“过日子法”的去留表示怀疑:

“你说的都对劲儿,可那过日子法儿肯定要随人走呀,你买了院儿,买了房,买不了这个法儿。”

“听我说完,”赵丙乾的信心越来越足,“丁家日子是好一些,小鸡下蛋勤,老母猪下崽多,毛驴年年都下驹,应该是有个好过日子的法儿。可那好法儿不是在这院里生出来的吗?丁家那过日子法,咋不在你那院,咋不在我这院,咋就在丁家院里?这不是啥地长啥苗吗?”

这种论调只是貌似有理,显然经不住推敲。但经赵丙乾一而再再而三的传扬,便有人支持他了,也有人主动去赵家做鼓动工作了。于是赵丙乾买春水家院子的事,就慢慢的成了事实。

赵丙乾正式向春水父亲母亲提说买院那天,他来的比较早,太阳还挂在天上,母亲正在灶间忙活晚饭。

赵丙乾向春水全家人提出了买院子的想法。

“丙乾,你现在那个院儿不是挺好的吗,又宽敞又齐整,何必再买呢?”这是父亲的说法。他不同意赵丙乾买丢了老房买新居。

“大兄弟,买房置地可不是件小事情呀,得动动心思。”母亲也在堂屋里搭腔。

“要说么,咱一个庄稼人,穷社员,有个院,有间房,就不错了。可我眼馋你们这日子呀。一进这院,红红火火,兴兴旺旺,四水相合,身上就长劲了。”赵丙乾先讲这样的理由。

接下来,人们坐在炕上唠些别的闲喀。饭熟了,端上桌,赵丙乾虽说已吃过晚饭,依旧吃了满满一大碗萝卜饭,顺带着吃下一大碗炖南瓜。在吃饭中间,人们议论的,还是买院的事儿。

“我这人不信风水,”赵丙乾说,然后,他列举了一处风水先生看中的阴宅。“那可是花了钱的,据风水先生说,在这埋下先人遗骨,后代儿孙不做官也发财。末了咋样,是有做官的,牛倌。”

然后,他又列举了一户阳宅的例子,也是风水先生的主意。“风水先生说,在这个地方盖房,后代儿孙骑马挎刀。末了咋样,根本就不让养马,养个毛驴还球球蛋蛋的。也挎刀了,挎啥刀呀,挎镰刀。“

“我不信风水,我信人,“赵丙乾说,”咱这院,有底儿,有样儿,都是咱这一家人留下的。”

在饭桌上,母亲问赵丙乾:买了这院儿,老院子打算咋办?

“撂呗,”赵丙乾说,“我那个院儿,白送,人家都不住。撂,就是一个字,撂。”

“大哥,嫂子,我这个人,你们知道,我这日子,你们也知道,我买你们这院儿,手里可没多少钱。”赵丙乾笑着说,“没多少钱,我也要买。大哥,嫂子,钱的事,你们别和我争,我掏掏柜底儿,有多少算多少,有多就多给几块,若少,就少给几块。就当我是你们的亲兄弟。”

这种话传出去,引起了沙坨梁人的一阵反响。

“这个大眼贼(赵丙乾的外号),啥话都敢说,也说得出口。买人家的东西,还不让人家出价,紧着自己的钱包来,唉!”

“那哪是买房子呀,那不是张手要吗。嗨,丁家也怪了,竟答应了。”

“看看吧,看看,大眼贼给多少?”

……

春水一直对此事极其不解。许多年后,他问母亲:“妈,房子是咱家的,卖啥价钱,得由咱定价,为什么让赵丙乾抢去了定价权?”

母亲笑了,说:“水啊,傻小子,沙坨梁那房子叫啥呀,那不叫房子,叫沙窝子里的窝儿。盖起来,是得花点钱。若想卖,就一文不值了。我在沙坨梁住了几十年,见过盖房子的,见过扒房子的,就是没见过买卖房子的。别说人家还给个仨瓜俩栆,就是求告几句要住上咱也要乐不得的答应。”

母亲在说这一大篇话的过程中,不时会停下,夹杂上几声响亮的笑。因此这一段话就被笑声分隔开来。前面的几声笑,似乎还是开心的爽朗的,后面的,就带点嘲讽的意味了,结尾处已经是冷笑了。春水听出来了,母亲的嘲笑和冷笑都是对着他的。

“妈,听你这么说,咱那房子院子还真就一文不值,送人都得求着。凭啥呀?”春水着实不解。

“傻小子,你以为沙坨梁是这城里啊,多破的房子都值钱呀,都有人买呀。听说杀人赃的房子都有人买,还不少花钱……”

母亲说到这里,顿住,看着春水。见春水还是一副困惑不已的神情,又大笑一阵。说:

“沙坨梁那种地方,最不缺的就是房子。你明白不明白啊?亏你还念了这么多年书,咋啥都不明白呢?那地方盖房子花不了几个钱。你想啊,檩子柁是生产队给的,黄土墙大伙打的,黄土是地下挖出来。就连铺在房顶上的秫秸,都是生产队的。打窗户门的木料,是东邻西舍送的,请木匠也不花钱呀,他挣的是生产队的工分……”

母亲说到这里,再次停下。她见春水满脸惊愕,如同大白天见了鬼。就又笑了一阵。

“水啊,傻小子,你不信是不是?还真别不信,沙坨梁人就是那样过日子的。不管谁家盖房子,都是这么个规程。你想,咱搬家了,房子不住了,咱能扒吗?再说,扒下来的那几根木头顶啥用啊,也就是砍巴砍巴劈巴劈巴,做几顿饭罢了,一把火的事儿。还有啊,水啊,人活着,最不能扒的,就是房子。死人怕扒坟,活人怕扒房。这是个老理儿。扒坟,断后路,扒房子,毁前程。不光人,就说那耗子吧,辛辛苦苦的打了窝,不用了,挪地方了,它也不肯毁,就那么完完整的留着,窝口也不堵,就那么大大方方的敞着,谁想住就住。”

母亲见这一番话把春水震住了,就又接着说:“人家赵丙乾看中的,是咱家那房子吗?不是!”母亲断然肯定。“他说了,他看中的是咱家的过日子法,是咱家留在院里的东西。”

“妈,这我就不明白了。过日子法,咱搬家就跟着走了,留在那里的东西,还不是只有房子?”

春水故意为难母亲,将了她一军。

春水这一军将得从容镇定,稳若磐石。说完之后,他凝视了母亲好久。母亲始终一言不发,似乎一直在努力思考。

除了房子,大概母亲也不知道留了什么。

这个时间,母亲已年届七旬,在她端坐在春水对面,目光落在春水背后的窗户上,又从窗户望向外面。窗外是无尽的蓝天,空空荡荡的,连只飞鸟都没有。

春水浅笑着,漫不经心的打量着母亲。他觉得,已入暮年的母亲,特别像一件古董。比汉代,比春秋,甚至比五帝时代还遥远的一件古董。除了熠熠发光的两只眼睛————这两只眼睛因时常饱含泪水而生命力十足,头发、面部的其他器官和皮肤都已干枯,似乎失去了大部分水分。很显然,由于年迈,母亲已丧失了思考能力,只能叙述以往存储在记忆中的事件和根深蒂固的感受。如果此时母亲闭目遐思的话,她即刻便会化为一座雕像。

可是,母亲的双目依旧炯炯有神。她在遥望了一阵窗外的蓝天之后,再次盯紧了春水的脸。春水在这两道目光里,依然可以辨认出很多年前的、在他幼年时的母亲的神采。

“不管咋说,咱在沙坨梁的房子,没扒。有人抢着要,还真给钱。”母亲用这句话结束了这场没有结论的对话。

临到搬家的前三天,赵丙乾又来了。这回他来的早些,母亲正在照料那大大小小的六七口猪。

“嫂子,今天我得给你添点活儿,扒拉俩菜,我和大爷大哥喝两盅。”赵丙乾亮了亮手里的玻璃瓶子。

除了红白喜事、人来客去和大年三十中午,沙坨梁的人们是见不到酒的。那样的年月,酒是稀有的东西。

“丙乾,大兄弟,用不着这个。你想吃啥,啥时吃,告诉一声就行。”母亲笑答。

“嫂子,这顿饭就算我送你们全家,也算你们全家接我。”赵丙乾说着,站定在猪食槽边上,“嫂子,猪,你们拉着,驴,你们牵着,这些槽子就给我留下吧!”

“嗨,怪不得人们叫你大眼贼,满肚子都是贼心眼子。丙乾,石头槽子值几个钱,你还犯得上张一回嘴。再说了,你那院里五六个槽子呢,拉过来不就得了。”

母亲用烧火棍敲了石槽:“这东西死沉死沉的,你明知道拉不走。”

“是呀是呀,嫂子,拉不走,正好给我留下。我那瘦克郎,一进这院,就有吃东西的玩艺了。”赵丙乾眉开眼笑。

这一场堂屋门口的闲聊,春水一直在其中。虽然他未曾说过任何一句话,但却记忆颇深。那天,赵丙乾分外兴奋,他不停地指点着院子里的各种物件,各种建筑物,以及树木。

“嫂子,这驴槽,虽说是木头的,轻巧,你们也不能搬了,啊,咱这就说好了。我打算买个驴驹子,就用这个槽喂它。”

赵丙乾站在堂屋门口,一只脚踏在地上,另一只脚蹬着半截直立的碌碡。此时,太阳从西边照过来,满院通亮,所有的一切包括土墙和树木,都微微泛着红。

“嫂子,你看,这三棵大杨树,像啥?像不像三炷高香,像不像?咋打量都像。这园子,像不像个香炉,也像吧。你看看,嫂子,你看看,落了一树家雀,满树都是。哎,它们飞了,全飞了,香烟似的……”

听着赵丙乾这种不着边际的半疯半疯半傻的话,母亲笑了,说:“丙乾,别扮疯了,你再说这些,我就拔价了。”

“啥,拔价?”赵丙乾笑着说,“嫂子,不瞒你说,我回家翻柜底了,连毛票都算在内,一共八十,我留十块,买咸盐打灯油,头疼脑热买几片镇痛片。就给七十了。行也得行,不行也得行。”

“行啊,丙乾。你不是说了吗?就当你和你大哥一个姓,就当你们是亲兄弟,别说你还给七十,就是一分没有,住就住了呗。”母亲好说话。

“嫂子,咱沙坨梁人都知道我,我没啥本事,可我不是一个小气人。我是真没有呀,若有,大哥搬家,我咋得多给俩。嫂子,我敢打这个包票,不管我给多少,一分也好,一块也好,那可都是咱汗珠子掉地摔八瓣挣来的,小鸡下蛋换来的,羊毛剪下卖来的。不偷不抢,不犯法也不做买卖。攒几个是几个,干蹦净子的真钱。”

赵丙乾说起这些滔滔不绝:“嫂子,我下死心要住咱这院,不图房子不图地,更不图地势和风水,图的就是你们这家子人。”

说到这儿,母亲截住了他的话:“我说丙乾啊,大兄弟啊,你这话说的可不大对头呀。我们这家子人可归不了你,老的少的都得跟着走,哪个给你我都舍不下。先说你大爷大娘,别看都六十多了,能给你吗?即便他们有这个心思,我也不让。不是我看低你,丙乾,我是真的不放心。这几个崽,都是心头肉,舍下哪个都不行。还有他姑他叔,你想留,人家干吗?看你说的这话,丙乾,嫂子不爱听。”

“嫂子,我没说错,你得听我把话说完。”赵丙乾并不慌乱,他似乎胸有成竹。“你们这家人,在这院里住了二十来年,嫂子,不算这房子这院子,这大大小小的家伙式,还有一样东西,别人看不见,我可真的看出来了,那就是你们的过日子法,你们的厚道实成。这些好东西,你们不可能全带走吧,不可能带得那么干净吧,咋也会留下点。嫂子,你敢说这门槛子上,没有勤快的脚印?你敢说这栓驴的桩子上没有实在人的指纹?几个簸箕几个斗,都在上面印着呢。老母猪下崽,一下就是十好几个,是不是在这个猪圈里?我要是也买个老母猪,也放在那圈里,不下十多个才怪呢。说一千道一万,嫂子,你们这一家子人,带旺了这院子,这院子也兴旺了你们这一家子,我就看中的,就是这个。”

究竟看中了什么,到最后,赵丙乾也没明说。

那天晚饭,母亲炖了俩菜,炒了四个菜。赵丙乾酒足饭饱,他带来的一瓶酒自己喝了一大半。吃完饭,他把零零碎碎的七十元递过来,说:“大哥,家里的钱,我留了十元,都在这儿了。”父亲从中了两张十元钞,塞回赵丙乾手中。

居住了二十多年的老院子,搭上猪食槽和驴槽,以及三棵大杨树,五十元,成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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